龙瀛：城市常住人口连年减少 未必是坏事

清华大学的城市规划学者龙瀛去过很多城市，有些城市像摩天大楼拼成的灰色森林，有些古色古香，停下来就能找到一段历史。但最让他挂念的却是一座不知名的东北小镇——石岭，他少年时期生活过的中央。小镇中学那栋白色教学楼里的校园生活，和街头的游戏厅、台球厅、录像厅，是他“多年来最美妙的记忆”。

那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石岭镇的公共设备齐全，火车站、电影院、商场里每天都人来人往。镇里有两座大型水泥厂，为大局部石岭人提供了工作岗位，也支撑着石岭终年处在“吉林省10强镇”的榜单上。

年少的龙瀛不会想到，20多年后，这座早已划入四平市的小镇居然会作为一个样本，进入到他的研讨中。只不过，这项研讨并没有过多着眼于石岭的繁荣，反而带着少许感伤，名字叫做“收缩的城市”。

在另一位研讨者、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吴康副教授的一份列表里，2007~2016年间，中国有84座城市呈现了“收缩”。这些城市都阅历了连续3年或者3年以上的常住人口减少。他绘制了一幅地图，一个黑点代表一座“收缩城市”。在这张地图上，东北地域的黑点曾经连成了带状，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域的黑点也成片呈现。

“乡村空心化曾经是一个被普遍讨论的事实，但人们很难发现，有些中小城市也曾经呈现人口流失的现象。”吴康通知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依照城市生命周期，“这些城市很可能继续‘收缩’下去。”

龙瀛也有同样的担忧。2018年春节他再次回到石岭，发现镇上的马路变得坑洼不平，当初两千多人的初中如今只剩下四百多人。在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小镇，他以至走进了本人人生中第一座“无人的火车站”。

这两位研讨者都置信，那些众多有着类似处境的城市，需求的是另一种城市规划思绪和城市“增长”形式。但对这些城市的决策者来说，改动简直都停在了第一步：没人以为本人管理的是座“收缩”的城市。

收缩是整个国度城市化的一局部，不一定是坏事

龙瀛是在无意间发现中国的“收缩城市”的。2013年，他把本人城市空间研讨的范围从北京扩展到全国。这个对数据和城市生活都有着狂热追求的学者发现，分别在2000年和2010年展开的全国第五和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都准确到了乡镇和街道办事处一级。

那时龙瀛在英国访学，他简直遗忘了时差，马上联络了在国内做经济天文研讨的吴康和做天文空间大数据剖析的王江浩。三人很快决议，把两次人口普查里，中国5万多个乡镇和街道办事处的人口数据做比照，察看有什么变化。

他们没有想到，在两次人口普查的10年间，中国有一万余个乡镇和街道办事处的人口密度呈现了降落，有些以至成为了“空心街道办事处”。他们依据地图制造了一张图，代表着人口密度降落的蓝色局部占领了整个疆土面积的近三分之一。

随后，三人团队又把中国行政意义上的六百多个城市的市(辖)区范围，叠加到这张图上，结果出乎他们的预料：在2000年到2010年间，中国有180个城市的人口在流失。

“结果出来后，我就睡不着了。”在去年的一次演讲中，龙瀛向台下的听众回想那次阅历，脸上的笑容逐步消逝。

“收缩城市是不是中国城市化的另外一面?我们不断在说扩张的城市、增长的经济、逐渐增长的人口，那我们收缩的城市呢?”在英国的那天晚上，这些问题挤占了龙瀛的大脑。也正是从那天起，“收缩城市”成了他后来最重要的研讨范畴之一。

吴康也同样把精神放在了“收缩城市”辨认上。他发现，从第五次到第六次人口普查期间，中国许多城市都调整了行政区划。这些城市把周边地域并入城区，形成人口密度降落，但城市实践并没有“收缩”。

他搜集了各地的统计年鉴，剔除了停止过行政区划调整的城市，最终选择了694个城市样本。结果显现，2007年到2016年间，这些城市中有84个呈现了人口收缩。

“国际上对‘收缩城市’较为认同的规范是，人口范围超越1万人，超越两年的时间内大局部地域都在人口流失，并且正在阅历以某种构造性危机为特征的经济转型。”吴康通知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中国的这84座城市大都契合这个“收缩”规范。

这让他置信，局部城市的收缩是整个国度城市化的一局部，“这并不一定是件坏事，反而是种转型的契机。”

前年秋季，龙瀛去东北一个林业城市调研。刚下火车就去了一个以钢铁产业为支柱的区。他记得当时本人冻得受不了，跑去钢厂左近的一家服装店买衣服。老板通知他，如今钢厂的人少了，店里简直没什么生意，屋子里很冷，“把货底处置完就不干了”。

龙瀛和吴康去年冬天再去那里调研，吴康还保管着那次调研时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当地一家有名的酒店，坐落在刚刚修建好的城市新区里，周边道路开阔划一，傍晚的余晖照在酒店的玻璃幕墙上闪闪发光。

调研团队住进了这家酒店，讯问前台得知，他们是那天这家酒店200多间客房里仅有的3位客人。

在更远离市中心的城区，“收缩”就愈加显而易见。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博士生高舒琦调研时在一栋6层楼的住宅楼上看到，眼前几栋楼的玻璃曾经蒙上一层灰垢，很多窗户上都挂着“此屋出卖”的条幅。走在住宅区左近的一条路上，他发现路两侧商铺都用木板封住了窗户，渣滓桶也东倒西歪。后来他才得知，那里曾是一条很繁华的商业街。

在那里，龙瀛仍然坚持着他共同的记载方式。他喜欢拍摄固定10秒曝光时间的照片，成像后，10秒内的挪动对象都会在照片上留下轨迹，就像一道道“影子”。他拍了一张客运站的照片，里面没有影子，只要一个男人靠在墙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手机。

“城市收缩是空间破败的要素之一。”龙瀛说，“不论是窗户破了，电线杆歪了，还是墙皮零落了，这都是城市公共空间破败的表现。”

在另一座“收缩城市”，龙瀛及学生们找到每一条街道2013年和2015年的腾讯街景照片，每隔50米设一个比拟点。有些街景没有收录到网上，龙瀛就去实地找到街边的大爷大妈，问他们，“这里两年前是不是有个渣滓桶，那里的墙是不是刷过漆?”

在龙瀛和吴康看来，那座林业城市是座典型的“收缩城市”，“收缩”只不过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开展阶段，“它会自但是然地发作”。

“东北地域自身就具有较高的城镇化率，他们曾经没有更多乡村户籍人口转入城市。”吴康剖析说。

他通知记者，那个依托林业和矿业的东北城市，产业构造太过单一。2015年自然林全面禁伐后，经济面临转型，GDP某些年份呈现了负增长，“就业呈现问题，人口就会流向外地。”

同样遭到产业构造调整影响的还有远在南方的一座城市。这座曾经吸纳了密集打工者的城市，如今也正在“收缩”。在浙江一座城市，受全球经济影响及电商冲击，这个中国最富有的地域之一、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也开端“收缩”。

在两位研讨者看来，对这种全新的变化，每个“收缩”城市都需求重新审视本人的规划，为城市绘出一个全新的“蓝图”。

每座城市的规划里都写满了“增长”预期

这些城市确实都做了新的总体规划。龙瀛寻觅“收缩城市”的最新总体规划计划，发现有材料的几十个城市无一例外写满了对将来10年或20年城市开展积极的人口增长预期。

“每座城市的总规里都预测将来人口会增长，城市面积也跟着要扩张。”龙瀛摇摇头说。

黑龙江伊春市的人口从20世纪80年代末起已开端收缩，但《伊春市城市总体规划(2001—2020)》提出， 万，2020年将达140 万。事实上，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时，伊春的人口仅为115万。

伊春的20年总体规划里，跟着人口一同增长的，还有主城区的面积。规划将本来三个不交界的区划为中心城区，从而扩展中心城区范围。

高舒琦通知记者，在城市规划范畴，普遍的规范是每一万人对应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人口总量升高，为城市增加建立用地指标提供了最重要的理由。

龙瀛参与过一些城市规划理论，每一次对方都会请求规划人口总量上升，扩展城市范围。“这与中央政府多年的土地财政有关，拿了地才干卖钱，才干增加根底建立投资。”

有规划设计师在龙瀛的文章下留言，“我们曾经成为了政府土地开发合法化的工具，找不到这份工作的意义。”

一次在西南某市，龙瀛参与过总体规划发动会。这也是一座人口增长有限的城市，但掌管会议的副市长通知在座的规划设计专业人员，详细规划工作由当地规划院来做，“你们只需求把人口科学合理地做上去”。

不只作为“甲方”的政府不能承受“收缩”，即便在城市规划范畴，“收缩”也经常被规划者排挤。

“国内城市规划的思想体系大多都是基于增长范式的，这也确实契合当时的开展趋向。”龙瀛通知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就算在本人执教的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学生们能接触到有关“收缩城市”的学问也比拟有限。

“详细在中国的城市规划范畴，是短少给收缩城市做规划计划的办法论的。”龙瀛摊开手，稍作停顿，“换句话说，就算有城市供认本人是收缩的，可能也没有太多设计院能做出一套适宜的计划，由于我们是短少这方面教育的，也短少编制方法等支持。”

“不论是决策者还是设计者，都一味地追求增长，觉得‘收缩’是个消极的词。”龙瀛感慨。

《国度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年)》曾指出过城镇化过程中的“土地城镇化”快于“人口城镇化”问题：一些城市“摊大饼”式扩张，过火追求宽马路、大广场，新城新区、开发区和工业园区占地过大，建成区人口密度偏低。

量的收缩不代表质也收缩

事实上，“收缩城市”并不是一个新概念。上世纪80年代，很多兴旺国度就呈现了这一现象。

美国的东北部——五大湖一带汇集着底特律、扬斯敦、匹兹堡等以钢铁制造业为主的城市，这些城市在上世纪中叶前高速开展，工业化水平极高。但当美国完成以第三产业为主导的经济转型后，这些城市的工厂纷繁关门。闲置的机器上逐步生出了铁锈，所以这一地域就被成为“铁锈地带”。

“铁锈地带”的城市收缩比中国城市收缩的水平要高得多。吴康在留美期间曾去过布法罗，他记得那里的中心城区曾经衰落不堪，“很多房子都曾经废弃，只要低收入的少数族裔人群才会住在那里。”

在另外一座城市扬斯敦，便利店里酒精饮料占销售额的90%以上，不时有人遭到骚扰和暴力要挟。人们经常会突然发现自家左近的空房子着了大火。大多数时分，这些都只是由于无所事事的市民突然“心血来潮”，成为一个个纵火者。

面对这样的窘境，美国城市选择了两种不同的“更新战略”。一种是“再增长”形式，它把吸收人口增长作为处理城市衰落的关键，规划大量项目，建立众多会展中心、体育场馆、博物馆和商业办公楼。

底特律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采用了这种战略，来抑止城市的收缩。短期内，底特律的中心城区的确比之前繁华了许多，但居民的生活质量却没有太多进步，反而加重了政府财政支出。就在前几年，这座城市最终彻底破产。

另一种战略是“精明收缩”。俄亥俄州的扬斯敦，从2002年开端开端制定《扬斯敦2010规划》。规划首先供认扬斯敦是一个“较小的城市”，市长向媒体表示，“我们是美国第一批承受收缩的大城市之一。”

作为美国四大钢铁城市之一，扬斯敦人口从1960年的16万人降落到了2010年的8万人。该市的规划中，把原有工业用的水道改造为供居民休闲文娱的滨水带，更新改造大量闲置废弃地为城市绿地。那些曾经受污染或者荒草丛生的“棕地”也将停止生态修复，改造为公园绿地。规划还把城市分为若干个邻里组团，不定期举行一些邻里讨论会，从而改善邻里关系。

准备收缩的同时，扬斯敦也在施行一些商业开展方案。政府加大教育投入，在当地大学带动下，一些科技企业入驻中心商业区，带来复兴。规划后的扬斯敦，住宅土空中积减少了30%，整个城市面积也相应减少。

“量的收缩，不代表质也收缩，相反，收缩城市的规划应该更关注进步居民的生活质量和城市的空间质量。”在龙瀛看来，想要对“收缩城市”做出真正的改动，已有观念是需求越过的第一个障碍。